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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虚拟体验不能替代真实世界吗?

漫谈咲良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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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虚拟体验不能替代真实世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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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唐逍

Cover Art: Graci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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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ngsyau.com/podcast/mx2c

欢迎收听「漫谈咲良田」。

在上两期节目里,我都在支持感受论和内部标准,阐述愿望满足论和外部标准的各种问题。这期节目,我们一起来讨论最近几十年感受论遭遇的最大危机。

Nozick 的体验机

Robert Nozick (1974, p. 42; 1989, p. 104) 提出过这样一个思想实验。假设有一台完美的体验机,可以实现任何你想要的体验,让你感到自己在读有趣的书,写伟大的小说,有很多好朋友……可能你想要的体验和 Nozick 提到的不一样,总之体验机可以给你任何好的感受,并且你会认为自己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你愿不愿意在这台体验机里度过自己余下的人生呢?注意,不是问你会不会像玩游戏那样偶尔尝试一下,而是从此以后你就一直待在体验机里。如果你不愿意一直待在这台能带给你任何快乐感受的体验机里,说明你仍然认为除了感受之外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说明你认为美好的生活并不只是取决于我们内心的感受。

这就是 Nozick 提出这个思想实验的目的。他希望我们从是否进入体验机的选择题中发现,我们是想做很多有意义的事,而不只是想要做事的感觉和体验;我们是想成为勇敢、善良、聪明的人,而不会希望自己一辈子只是躺在体验机里被电极刺激。如果只是被电极刺激,那么勇敢、善良和聪明都无从谈起。

要更好地理解这个思想实验,我还是描述一下我们感知外部世界的过程。我在《另一种哲学》(2013, p. 190) 中讨论过这个话题。简单来说,根据神经科学的解释,我们的视觉、听觉等等基本感觉都不是由外部世界直接产生,而是经过各种中介的产物。我们不是直接地、没有中间环节地看到一个物体,而是物体发出或者反射的光进入眼睛,又经过感光细胞、视神经、大脑皮层等等中间过程,最终出现在我们的意识之中。我们看到的颜色只不过是大脑对不同波长的电磁波的表现形式,并不是外部事物本身。而根据视错觉的研究,我们还发现大脑额外做了不少修正色彩、赋予图形意义、填充盲点等等加工处理的工作。我们最终「看到」的东西其实是一系列中间过程之后的产物,其他感觉的情况也和视觉类似。

既然最终的感觉是一系列中间过程的产物,从理论上说,如果只保留最后一步,比如直接用电极刺激大脑而不是让大脑接受感觉系统传递的信号,那么大脑很可能并不能分辨这些刺激是来自真实的外部世界,还是来自虚拟的体验机。如果虚拟信号做得足够好,我们就不需要依赖现在这个外部世界,而是直接从虚拟信号获得各种好的感觉。如果像感受论那样认为只有感觉本身是最重要的,感受是目的,通过什么途径感受只是达成目的的不同方法,那么感觉的来源就无关紧要。既然是这样,正负感受论的支持者似乎就应该认同,只要体验机本身足够理想,不考虑技术上具体怎样实现的难题,不考虑任何短板、故障或者危险,我们就应该进入体验机里度过我们人生余下的所有时间,而这样的结论明显违背了很多人的直觉。

直觉判断不应作为终极依据

Nozick 说得很清楚,体验机这个思想实验就是为了反驳感受论,让我们发现自己除了心理上的快乐感觉之外,其实还非常看重与真实世界的联结。但是体验机这个思想实验并不像上两期节目我们讨论的逻辑论证那样,有一个明确的从前提到结论的推理过程。这个思想实验的实质就是直接诉诸我们的直觉 (Bramble, 2016b, p. 138):从你的直觉判断,你愿意接下来的人生都在体验机里度过吗?Nozick 认为绝大多数人都不愿意。但是这种不愿意并不是其他前提的逻辑推论,而只是我们直觉的选择。Nozick (1989, p. 106) 还提醒说,这不只是选择要不要进入体验机,更是一种价值判断:听到这个设想后,你从直觉判断,与真实世界的联结是不是很重要。Nozick 认为大多数人都会认同与真实的联结很重要,因此感受论说只有感受重要是不对的。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我们应该接受这种直觉的判断吗?我们知道,直觉得出的结论很有可能出错。比如认知心理学上著名的快速反应测试 (cognitive reflection test; see Frederick, 2005),其中第一题是,球和球拍一共 11 元,球拍比球贵 10 元,请问球多少钱?很多人,包括不少顶尖大学的学生,都会用直觉给出答案,1 元。但是我们计算一下就会发现如果球 1 元,球拍比球贵 10 元,那么球拍就是 11 元,加起来一共是 12 元,所以这个答案是错的。我们的直觉并不可靠。

可能有人会说那是数学问题,人们的数学直觉的确不好,但在道德问题、利益问题上直觉却靠谱得多。希望大家还记得我们之前对具体人性特质的讨论。人们会因为共情就忽略公平,会因为愤怒和恶心就简单粗暴地作出道德判断。如果你接受生物演化理论,就不难理解我们的道德本能和认知直觉都是漫长演化过程中形成的大杂烩,是不同时期、不同生存压力造就的混合物。(当然,如果你相信神创论,不管造人的是上帝还是女娲,可能就会认为人类的直觉都是神明的正确指引。所以,人类从何而来这个问题表面上是追问过去,其实也会影响我们对未来的判断。)

如果道德直觉真的可靠,我们就没有必要像现在这样下功夫理性分析。我们需要伦理学、需要哲学,正是因为我们与生俱来的道德直觉、认知直觉并不靠谱。我们需要另一些本能,比如理性思考的能力,来修正和补足我们的直觉。我认为这是人们想要过得更好的必经之路。

虽然直觉并不可靠,但逻辑论证总是需要前提。在我们讨论自我利益、好的生活的根本判断标准是什么这些特别基本的问题时,就免不了诉诸直觉。我在前两期节目的讨论中也有很多诉诸直觉判断的地方。只不过我们不应该用某一次的直觉下最终结论,而是需要结合理性思考,从不同的直觉中权衡取舍、仔细分析,并且随时准备接受其他直觉判断的挑战。对体验机的直觉也是这样。虽然这种直觉上的拒绝并不能直接驳倒感受论,但我们也需要反思和解释产生这种直觉的原因。几十年来研究者们已经提出了各种不同的猜想,其中一些也得到了一定范围内的验证。

消除无关影响因素的尝试

首先,Nozick 对这个体验机的描述就比较可怕。进入某种密闭的容器、插入电极之类的描述很容易让人想到有些恐怖的科幻作品,这种感官上的负面表述可能就吓退了不少人 (Kolber, 1994, p. 14)。并且,虽然 Nozick 特别强调这个体验机很完美,不会在运行中出问题,但我们在决定要不要进入体验机的时候,很可能无意间代入我们自己过去对其他电子设备的认识和体验,比如我们可能都经历过各种各样的电脑死机和程序崩溃,这些电子设备不可靠的经历会让我们没有那么信任这台体验机,毕竟是要交付自己下半辈子的东西,谨慎一些也是理所当然,而这种顾虑并不是一句说明就能彻底消除的 (Weijers, 2014, p. 516),实验数据也印证了这一点 (Löhr, 2018)。

此外,我们对现状的偏好 (status quo bias, see Samuelson & Zeckhauser, 1988) 很可能严重影响了我们的判断。行为经济学家发现,人们在做决定的时候有维持现状的偏好,比起收益会更害怕同等的损失 (risk/loss aversion, see Kahneman & Tversky, 1979),会赋予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更大的价值 (endowment effect, see Thaler, 1980)。有一系列的实验告诉我们,人们决策的时候往往不愿意放弃已经拥有的东西,需要明显超过同等价值的交换物才会同意交换。

而体验机恰恰就是要我们放弃现在已经拥有的一切,进入一个陌生的新世界里生活。尽管有人承诺这个新世界特别美好,但是因为人们有维持现状的偏好,所以很多人都不会为了体验机就放弃现在的人生。为了测试现状偏好会不会影响人们对体验机的选择,有些研究者改编了体验机的设定。比如假设体验机里的生活才是现状,你要做的选择是离开体验机还是继续留在里面生活 (De Brigard, 2010, pp. 47–49)。

周六的早上,你正准备多睡一会儿的时候,门铃响了。门外是一个高个子男人,穿着黑色夹克,戴着墨镜。他说:「很抱歉,我们犯了严重的错误。我们把你的大脑连上了体验机。你至今经历的一切都是电脑程序的产物,这些程序为你提供了各种快乐的体验。直到今天我们才突然发现,我们弄错了。你不是我们预定的实验对象,另一个人才是。但你已经经历了这样的人生,我们尊重你的选择。你可以继续在体验机里生活,稍后我会删除我们相遇的这段记忆。你也可以选择回到真实的世界。当然,对你来说,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在 80 位读到这个设想的实验对象中,有 33 位选择回到真实世界,47 位选择继续在体验机里生活。愿意留在体验机里的人占了一半以上。在 Nozick 的描述下,多数人都会选择拒绝体验机,而在这个反转现状的设想中,过半的人却选择了接受。于是,重要的或许就不是要不要接受体验机,而是多数人希望维持自己的生活现状。我们只是不愿意轻易离开自己现在生活的世界罢了。其实从理论上说,我们也找不到充分的证据表明自己就一定活在真实世界,就一定不是在某个类似体验机的虚拟设备里。

除了反转现状的实验之外,还有学者提出了另一些设想,比如把现状设计成真实世界和体验机各占一半,希望以此消除现状偏好,还把为自己做决定改成了为一个陌生人做决定,以此减少损失厌恶。于是,实验对象读到的是关于陌生人 Boris 的一段奇怪的描述 (Weijers, 2013, pp. 525–526)。

Boris 发现自己在现实世界和体验机之间无缝切换。他有一半时间在体验机里,一半时间在现实世界。Boris 最愉快的体验几乎都发生在体验机里,最痛苦的时刻都在现实世界。Boris 现在需要决定,接下来的人生要在现实世界还是体验机里度过,他将不能继续在两者之间切换。你不认识 Boris,但你也感受过体验机里的美好生活,如果不考虑 Boris 的家人朋友,你认为他接下来应该选择在哪个世界度过余生呢?

在 77 位实验对象中,有 42 位(55%)认为 Boris 应该选择在体验机里度过余生。这个实验结果说明,只要虚拟世界提供的快乐足够多,人们有可能选择放弃真实世界,真实并没有那么必不可少。

我们应该谨慎地理解这些改变体验机具体设定的实验到底证明了什么。我认为这些实验可以证明人们是否接受体验机会受到很多因素的影响,在某些条件下人们并不会拒绝体验机,所以多数人都选择放弃「与真实世界的联结」是可能发生的,但是没有一个实验表明多数人会选择放弃「好的感受」。这说明对多数人来说,好的感受很可能比与真实世界的联结更加重要。如果我们必须在好的感受和真实世界两者之间选一个,恐怕多数人会选择好的感受。

但这些实验中,事实判断(实际上怎样选择)和价值判断(应该怎样选择)之间的界线非常模糊。人们在这些设定的场景中做了怎样的选择,和是不是应该这样选择,并不是同一回事。愿不愿意并不等于应不应该。这些实验并不能直接证明一个价值理论的对错,不能证明感受就是好的生活的唯一判断标准。但它们提供了更丰富的直觉素材,这些新的素材可以很大程度上消解原版体验机的思想实验对感受论的冲击。

人们高估了真实的价值

还有学者 (Crisp, 2006; Lin, 2016) 认为,既然我们最终是要做价值判断,干脆就不要让人们选择怎样做,而是直接让人们判断两个人谁过得更好。

假设 A, B 两人在感受的好坏方面没有任何差别,一辈子都过得很开心,唯一的区别就是 A 的一生都在现实世界,而 B 一直活在体验机里。你会认为 A 和 B 的生活是一样好的吗?

可能会有很多人认为 A 的生活更好,B 虽然同样快乐,但毕竟是在体验机里得到的快乐,会让人感到惋惜。但按照感受论的标准,既然两个人在感受好坏上没有任何差别,那么两个人的生活就是同样好的。这又违背了一些人的直觉。

我认为大多数人当然会认为真实很重要,但这种观念并没有经过足够的反思。尽管今天小说、游戏和影视作品已经非常普及,仍然会有人不理解虚构作品的意义。我就听到有人说,「真不知道小说有什么好看的,那些不都是假的吗?」而理解虚构作品的人就会说,「对啊,是假的,但是假的又怎么样呢?」

真实在很多时候当然是有用的。如果你弄错了事情的真相,不论是因为自己的误判还是受人欺骗,都可能让你的生活变得更糟糕。但并不是只有真实才能带来好的生活,虚构的小说、电影、游戏以及未来有可能出现的体验机都有可能带给我们很多快乐。

这就好像可以买到各种商品服务的钱。钱当然是有用的,但钱仍然只是获得其他商品服务乃至最终获得一种体验和感受的方法或者工具,但因为这种工具太有用了,所以很多人会把这种特别有用的工具当作目的本身。真实是不是也是类似呢?真实对我们来说,会不会也只是人们获得好的体验的工具呢?这可能对之前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的人来说是一个冲击力有些大的猜想。但是你可以结合之前的实验结果,也有很多人选择了不要真实世界从而获得好的体验。这是不是值得我们反思,其实追求真实只是获得好的体验的一种方法,好的体验才是我们不能放弃的最终目的。

很多人会说虚构的快乐只是幻觉。但是似乎很少有人会说,虚构的痛苦只是幻觉。就像噩梦那样的幻觉中的痛苦仍然让人难受,同理,幻觉中的快乐也会让人享受其中。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们都是真切实在的感受。幻觉和错觉本身也是真实的,我们要区分的是感觉本身和因为这些感觉作出的错误判断,比如你不能因为光的折射就以为水中的筷子已经折断了,同时也应该承认自己看到折断的筷子这个感觉本身是确实无疑的。

除了高估真实的价值之外,我们还很容易凭想象低估陌生事物的价值。当你问真实世界和体验机里的生活哪个更好的时候,就好像问一个不了解手机游戏的人:两个孩子都度过了同样快乐的周末,但是一个孩子是和同学去郊外野营,另一个孩子是在家玩了一天手游,你认为两个孩子的过的周末是同样的好吗?

对了解游戏的人来说,一款好的游戏是画面、音乐、音效、剧情、玩法各方面的综合艺术,可以带给玩家非常好的体验。不只是当下获得了享受,还有长期的训练和挑战。有些团队游戏也和球类运动一样可以培养沟通配合能力和责任感,有些游戏剧情还可能启发我们反思。在家玩这样的游戏和出门野营没有明显的高下之分。但对不了解游戏的人来说,可能就会不加区分地把游戏看作精神鸦片,只会让人玩物丧志、逃避现实,还严重损害身体健康。但这是因为不了解陌生事物,于是低估了它们的价值。那么类似地,对体验机没有具体了解的我们,也很可能会低估体验机的价值。

当然,真实世界有真实的人际交往,在人际交往中我们可以让别人过得更好,而一直活在体验机里与世隔绝就不会对其他人有任何积极影响。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真实世界生活的人对他人来说活得更有价值。但请注意在这个阶段我们讨论的是单个个体的利益,还没有讨论处理不同个体之间的利益问题。目前我们应该判断的是「对 A, B 两个人自己来说,他们的生活是一样好的吗」,体验机里的与世隔绝并不影响对他们自己而言的人生价值。

结语

回顾一下这期节目。Robert Nozick 提出了体验机的思想实验,假设有一台完美的体验机可以模拟任何好的体验,你是否愿意在这台体验机里度过余下的人生?Nozick 认为大多数人会认为这样的人生缺少必要的价值,好的生活一定会与真实世界相联结,而不只是拥有好的感受。

体验机的思想实验曾经让很多人都放弃了感受论,但其实这个思想实验只是引发了我们的直觉判断,而我们的直觉并不可靠,从直觉得出的结论需要谨慎考察。随后,研究者们提出了不少猜想,设计了各种实验。结果表明,人们看重的可能并不是要不要接受体验机,而是不会轻易舍弃现在的生活;如果虚拟世界提供了明显更大的快乐,选择放弃真实世界进入体验机生活的人就可能成为多数。在好的体验与真实世界之间,人们仍然认为好的体验更加重要。这些实验结果虽然不能直接证明感受论是对的,但足以表明原版体验机的实验并不能构成对感受论的有力反驳。

人们的确很重视「真实」的价值,但这种重视还需要进一步反思。一种太有用的工具,可能就会被我们误以为是目的本身。真实的确很有用,但不真实的小说、电影、游戏以及体验机也能带来很多快乐。而对体验机这样的陌生事物,人们很可能会低估它的价值。

下期节目是第二章的最后一期。我会对最近三期比较抽象的讨论做一个简单概括,然后结合我们的日常生活澄清一些对感受论的常见误解。我们下期节目见。